今天一早看新闻热搜,《谭谈交通》出事了,“谭警官”谭乔成遭遇了第三方公司维权,面临节目下架和巨额索赔。
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一天迟早要来。
我看这条新闻的评论区有人说什么“他早就不是什么警官了,和那个反诈老陈一样,这个姓谭的看到别人火了就出来跟风利用自己的身份捞钱”我真的很无语。因为我早在2011年就被大学时候的成都土著室友推荐喜欢上了《谭谈交通》,而我室友给我推荐的时候这档节目早就名声在外了。
《谭谈交通》的火爆是前网络时代的故事了。大约在2005年左右,各地的省级卫视刮起了一阵“都市新闻”的热潮,为了吸引普通市民人群的关注,这类新闻节目一般不会像新闻联播或是省级卫视新闻那样播报领导行程、国家大事、国际新闻,而是会报道一些对市民来说很实用的信息——用当时一位电视台资深编导对我说的话就是“能让一个家庭妇女边擦桌子边能听进去的新闻”——比如最近哪里的商场开业了,最近有什么具有本地特色的节日大家是怎么庆祝的,哪里的路又要开始大修了。
当然为了拉近和市民的距离,他们一般会开通热线,由市民提供线索报道新闻,帮市民解决纠纷,出动记者的舆论监督力量牵线有关部门处理投诉。在这个过程中当然就会遇到各种“奇人奇事”从而产生意想不到的爆点和关注点。这种市民新闻具有极其鲜活的温度、接地气、真实、而且往往神奇程度是任何编剧都编不出来的,最典型的就是在这两年火爆网络的《1818黄金眼》。
对于当时竞争激烈的市民新闻领域,如何用一个尽量伟光正的理由尽可能高效率的补货“奇葩”,让他们在屏幕上吸引市民阶层的关注,打造品牌,就成为了当时各大本地电视台领导们绞尽脑汁要公关的题目。《谭谈交通》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在成都广播电视台都市生活频道CDTV-3(作为一个《谭谈交通》老观众,我脑中自动蹦出“幸福三频道”)脱颖而出,像一股旋风刮编各大都市频道,给成都台带来了很多奖项,谭警官也拿了很多荣誉,那时风华正茂的谭警官作为优秀交通警察的代表上过焦点访谈。
《谈谈交通》的设定很简单——一个交警,带着一个摄像,开着一辆伪装成普通车辆的白色捷达轿车,日常游走在成都的各大交通要道,“抓”交通违法的人——非法改装的、超速闯红绿灯的、违规载货的、违法载人的、车辆不合规的、在马路中间占道卖光碟的、在汽车后备箱里打麻将的、光着身子开渣土车的……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谭警官“抓”不到。但是拦下违规者以后,谭乔并不会像一般警察那样流水线式地开罚单,甚至严厉训斥违法者,而是把对方带到路边“聊一聊”,通过“循循善诱”“苦口婆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对方认识到交通违法的错误,顺便向观众普及交通安全知识(和《1818黄金眼》的观众对“浙版新消法”倒背如流,《谭谈交通》的粉丝你给他一个小本本他自己都会扣分了)。
然而这一聊就不得了了,谭乔作为一个穿着警服但实际上具有顶级脱口秀演员天赋的人,天生具有社交牛逼症,经常能妙口生花造出很多梗,更妙的是随机出现在《谭谈交通》里的成都市民似乎也是具有“社牛”的种族天赋,于是往往一期交通科普节目被搞成了单口说唱、对口相声和多人小品。
《谭谈交通》最早在网络上火爆的一期当初被上传者命名为《交警大战非主流》——谭警官拦下了一个非法载客的摩的司机,司机载了一个一头“葬爱家族”夸张非主流发型的小伙子,摩的司机也不知道他是男的,上来就对警官说:“这是我女儿”,小伙子说:“我是男的!”谭警官和摩的司机大为惊讶之后居然结成同盟,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评起这位非主流的“烟花烫”造型:“前段时间国庆弄个烟花头”“那中秋你弄个什么?”“我看他要不弄个月亮吧”“我看可以搞个光头”完全忘记了交警要罚款这回事儿。最后小伙子还que了一下“我喜欢的偶像是东方神起!”
还有一期谭警官拦下了一对做橱柜的师徒,两人合骑一辆的电瓶车仿佛是刚从伊拉克、叙利亚兜了一圈回来的“战损版”,电线需要靠手捏着才能发动,前面板完全掉了,一下车坐位也掉了,被拦下之后两人相互推卸责任,师父说:“车虽然破我不能丢下我徒弟啊”徒弟说:“你还好意思说,每次你骑车都把我带沟里”两人有来有去贡献了好多搞笑语录,师父还不忘随时随地利用摄像头给自家做广告:“我们贝斯特橱柜就是好!”
每个看过《谭谈交通》经典合集的人都会感叹,这太像小品了,甚至演员来演都演不到这么生动有趣。进而总是有人质疑:“这是请群演来演的吧”“这是有剧本的吧”然而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本地观众出来澄清:“不是的,我的三叔/同事/邻居/小学同学前段时间就被谭乔抓过”而《谭谈交通》让我十年不减热情的最大原因也正是,它太真实、太鲜活了,它记录了生活在成都这个城市不同行业、不同年龄、形形色色、大多数是草根的人。他们用各种形态生活在一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因为这个节目在一个瞬间和你擦肩而过,留下了他们可爱而真实的一瞬间,而后又匆匆上路,开始了她们辛苦而平凡的生活。而比演员更“有梗”,更“能说”的他们就是成都的底色和名片。可以说,虽然我从未去过成都,但因为《谭谈交通》,我早已爱上了这座城。
他们是“腰马合一”的河南小伙,坐在堆成一座山的酒瓶上和老板去回收站,笑眯眯地要给谭警官表演一个鹞子翻身,结果一屁股摔在地上,还自称武术高手“自学成才”;
他们是边看手机边骑三轮车的二愣子青年,对谭警官说“谁说我不能聊QQ,我已经十八岁了”,穿着一身到处漏棉絮的破棉袄,稚气未脱地对谈警官说:“我以后要做大老板,把我们荣昌的猪卖到韩国去”
他们是在工地和丈夫一起搬砖的女工,开朗活泼,灿烂地笑着向谭警官亮出古铜色充满肌肉的粗手臂,谭警官和她扳手腕惨败
他们是汽修店开着没有车窗玻璃、没有座椅、只剩一个框架却能放音乐的车的修车师父,他垫着一张报纸坐在车里的地板上开车,和谭警官大谈:“中国的国产车要发展不能只是一味学习外国车的造型,要有自己的发动机”
他们是在自己改装的炫酷跑车上贴“钓鱼岛是中国的”标语的小青年,对谭警官激动地说:“我们马上就有瓦良格了”
是前者牵着一只叫团团(被谭警官听成了了“谭谭”)的小狗,兴奋地向谭乔说他们这些农民现在可富裕可有钱了,谭警官说:“那我给你罚点款?”马上一脸傲娇地说:“那不行,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黑心钱”
成都有这么一群可爱的人,这座城市因此而美好。中国有这么一群平凡而鲜活的劳动人民,也因他们而美好。
那段时间,谭乔作为一个出现在市民新闻里的公众人物,在成都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不仅仅是因为《谭谈交通》这档节目“搞笑”,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寄托了收视群体——草根老百姓一种更加深沉的愿望。
其实《谭谈交通》有一期非常经典的,谭警官来到B站之后没有上传,叫做“我是唐晓红工地上的”——谭警官拦下了一对违章的夫妇,结果面对交警执法,那个男子一开始非常嚣张,对着谭警官反复强调:“我是唐晓红工地上的!”言下之意我上头有人,报上唐晓红的名字警察都得让三分。而谭警官也非常强硬——唐晓红是谁?你去找他来和我说!男子跑到一旁开始打电话“搬救兵”,而谭警官则是和落单的妻子插科打诨,还唱起了歌。过了一会儿,男子打完电话回来,态度大变连连道歉,估计是唐晓红直到有个谭乔,把他骂了一顿。第二天全成都都在好奇地寻找着——唐晓红是谁?热心群众们要把这个“保护伞”给挖出来。
显然,昨天在谭警官的名气之下,这个前倨后恭的“唐晓红手下”让老百姓出了一口恶气。随后,成都人民之中又开始传播一条“谣言”:谭乔很有背景,他爸是省领导,唐晓红当然不敢惹谭乔。(现在看来这个谣言当然不可能是真的)
在多年的执法纠察的过程中,谭乔用警用捷达逼停过很多豪车,面对这些豪车车主,有的态度还相当嚣张,表示“不就是罚款吗,你罚我钱啊”。谭乔无一不是横眉冷对,严厉教育,晓之利害,直到对方低头认错。而面对交通违法的底层人士,谭乔从来不会摆出警官的架子,反而是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解决困难。
比如说很经典的一集,谭乔拦下了一个违规载人的卡车,上面装货的地方坐着一家准备搬家的人。一看到警察,他们知道肯定要罚款了,连连求警官“我们很困难,能不能少罚一点”,谭乔最后没有提罚款的事,而是和工作人员用警车帮他们载人,一起帮着搬家。到了目的地,谭乔发现这家人使外来务工人员,住的地方非常简陋,家里还有很小的孩子,他非但没罚款,反而走的时候给主人塞了几百块钱。对方死活不愿意收,谭乔说:“这是之前一个从监狱里刑满释放的观众捐给我们的300块钱,用来帮助需要的人”——发现这个理由很好用之后,这300元被谭警官在后来“反复利用”给困难的交通违法者捐款。
还有一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个很懦弱的男人在三轮车顶绑上货物运货,非常不安全。被谭警官拦下后,这个男的慌了手脚,说谭警官是假警官,要打110报警。实际上是叫来了自己凶悍的老婆。老婆来了之后先是假装“正义路人”和谭警官抬杠,被谭警官识破之后撒起泼来,大喊“你要罚款我就露胸口!”惹得路人哈哈大笑。然而谭警官没有讽刺挖苦,也没有严厉斥责,而是很和气的说:“大姐你消消火气,我请你喝咖啡吧”把大姐逗笑了:“我不敢喝,应该我请你喝咖啡”然后谭警官很耐心地和她讲了一堆为什么这样载货很危险,直到最后说:‘’这次我就不罚款了,下不为例。”大姐才最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罚款,警察同志你知道的,我们赚钱不容易,他又没有用,我就是怕他被人骗了。谢谢你,谢谢你警察同志”当年我看到这里感触很深,很多时候底层人士表现出来的蛮不讲理和泼辣只是他们在社会中处于弱势的保护色,就像这位大姐,对于罚款的恐惧和无助让她不惜威胁“露胸口”。其实,那个女人愿意“露胸口”?这个时候正是需要谭警官这样愿意沟通,能够共情、用理解和宽容化解对立又能动之以理的执法者啊。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谭谈交通》已经被全网下架了,以上所有的情节和对话都是我用刻在脑子里的记忆打出来的,可见这些节目给我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象。这样一档可以算得上“古早”的电视节目,之所以在流媒体网络时代通过化身up主的谭乔的二次上传,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轰动效果,靠的不是蹭热点、也不是吸引眼球,而是这些普通人信手拈来制造的笑点,时代的洪流中市井阶层的真实面貌和永远不变的对于弱势群体的温情,这些东西都是不会弄过时、不会褪色的。相反,在如今这个内容商品化、速食话的时代,反而变得更加珍贵、更加有活力。
然而这些都将要随着“网红经济”带来的巨量流量和随之而来的巨量利益,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了。
为什么把这次的诉讼比作“版权刺客”?因为当谭乔出现在B站,以up主的身份上传的自己的节目的时候,我就有一个疑问:这些高清的片源应该是来自电视台内部。作为一档已经停播的节目,谭乔的片源是之前以个人的名义获得的呢,还是获得了电视台的授权或者默许在互联网上发布的呢?
多年之后,谭乔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一线的交警。后来我们知道他其实没有所谓很深的背景、这些年日子过得也比较艰难,深受抑郁症的折磨,自己也退居二线或者是退出了警察队伍。那么当他以个人名义把电视台当年的节目发出来的时候,就出在了一个危险的灰色地带:
这么多年来,《谭谈交通》的视频早就在网上传的到处都是,作为成都电视台自然也无所谓版权(刚开始有人在网络上传这个节目的视频时土豆网还是最大的视频网站,网上看电影都还不要钱,片源随便下)。谭乔作为个人再次上传应该也是得到默许的。但是当他的身份逐渐从新人up主变成可以变现、接代言、直播的“网红”时,自然原本默许的人也看着巨大的利益坐不住了,开始从灰色地带的阴影中跳出来一刀命中,让谭乔和观众措手不及。
当然,电视台自有电视台的手段,他们可以弄出一个第三方“获得版权转让”私人公司出面去做这个被骂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内部的关系过一个手而已。对方早就是职业化的“版权刺客”了。
我不是法律专业人士,这个时候我也承认“法律归法律,交给法律来裁决”。但是让人心痛的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版权原因下架”让观众失去了看优秀内容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极其丧气的事。
版权,是规定创作者或者从创作者那里购买的下家利益的事。这么多年来,我们观众支持版权维权,鼓吹版权意识,为的是让创作者有一个良好的环境,让优秀的内容生产者可以赚到钱,不让盗版商空手发大财,这样才能可持续发展,创造出更多优秀的内容。然而,这么多年来,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创作者依然赚不到钱,赚的盆满钵满的依然是资本,他们有更多的手段玩转“版权”这个游戏,垄断优秀的内容,就像绑匪手里的人质一样,用它们疯狂地赚更多的钱。如果做不到利益最大化呢?对不起,我宁愿把这些内容束之高阁甚至毁掉,也不会便宜了你们这些读者和观众。文化市场是否繁荣,观众的精神文化需求是否满足,能否为时代留下有价值的作品,对不起,与我何干?我只关心赚钱,赚大钱,唯一赚钱的是不是我!
于是,我们看到了“署名尽归阅文集团”,我们看到了被资本绑架拍得稀碎的“鬼吹灯”,我们看到了被十八流公司买断永远拍不出来的《三体》电影版,这次是《谭谈交通》,当然,以后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很怀念,狠无奈,很惋惜,但是无可奈何,只能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