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地鼠OR打孩子
黄袍怪如此凶悍,又如此之多,怎么办呢?当然要打!孙悟空直接说了,要“一个个查明白了好打”。
所谓“查明白”,指的是小说的作者比较彻底地扫荡了以往的西游素材中与科举相关的各种糟粕。这个,我们就不做展开了。我们关注的重点是对黄袍怪具体“怎么打”。
咋打呢?
象唐僧那样生硬说教?象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样“霸王硬上弓”?或是象故事里那上千的猎人,大规模“围捕”野猴子?这些应该都不合宜。毕竟,这不是“打地鼠”,有个锤子就OK了。
前面我们分析了,黄袍怪的问题其实是与“百花羞”联系在一起的。“百花羞”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建设性力量的代表(比如,在这里她象征读书人的文才)。正因为人想发展自己,才有可能急于求成(“情思紊乱”),走错了路,落入了“妖洞”。这其中,其实包含着基本的人性。因此,解决黄袍怪的问题,就象故事里讲述的那样,关键是先分化妖怪与“百花羞”的关系,将人的建设性力量解放出来,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棍统统打死。
落入“妖洞”中的“百花羞”,是一个人的建设性力量走偏了路线,是发展中多多少少必然会遇到的问题。比如第二十九回回目就说,“邪魔侵正法”,即作者吴承恩,由于将功利心、名利心混入了文学创作活动,而生下了文学王国中的“孽种”、“妖儿”。人在成长发展过程中,在某些“岔路口”,遇到了错误的指引,就不知不觉走错了路(唐僧被奎星的宝塔金光引诱,自投罗网)。而他们当时却无法觉察,反以为是很正常、很自然的选择。这是人性常见的表现。于是,这些问题、缺点之于人,就如“孽种”之于百花羞,花果山上的小猴子之于孙悟空,是亲如一体的深厚关系。假使“操刀操棍者们”无情地围猎“野猴子”,施以捶楚、羞辱、严惩,必会招来妖猴“孙悟空”的“凶性”勃发,将“猎人”们统统拒之山外,甚至是“痛击”或“团灭”。
因此,正确的态度,不是视问题如妖怪,视作痛恨的对象,而是视之如迷路的“百花羞”,当作自家孩子,要以爱心“智取”和耐心帮助。智取的前提则是要看到问题背后存在着哪些人性的必然,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否则,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事倍功半,麻烦不断。一定要记住:光讲正确(或正义)是不够的,人性才是关键!
解决源于人性的问题,自然要有关于人性的回答。吴承恩的答案是:“法归本性。”
很显然,这句与前一句构成了一个平衡的杠杆——义,要人依从外在,依从社会的要求,那就容易忽略乃至牺牲人的内在价值、人本身。人本身、人的内在价值是无法取消、无法被忽略的。那就要理解人性,尊重人性,在行动上,合理地解放人性,而不是以“义”压人。举例来说,中国人常说的“有理让三分”就包含着这样的智慧。反之,“得理不饶人”,则会失去别人的尊重。因为,那表明一个人缺乏智慧与涵养。
因此,“法归本性”就是要在道义与人性之间寻求一种智慧的、可持续的平衡,让道义真正有效、可行,且持久,有活力,有创造性,而不是以所谓“仁义”禁锢人性,乃至变成老虎“吃人”。(比如改革年代,搞土地承包,却不搞土地私有化,今天也不搞,就是这样的智慧。)而吴承恩在几百年前,就能有这样深刻、灵动的哲学见地,思想的确比许多封建时代的儒士要先进得多。
自然,人性深处的问题,仅仅靠思想意识层面的批驳、指正是难以取得根本成果的,正如白龙马想偷袭黄袍怪无法得手一样。白龙马象征的就是意念,故称为“意马”,它只在意识层面活动。故而,要深入“敌营”,就必须由孙悟空出场进行智取。他是怎样对待妖洞中的百花羞的呢?他先用妖儿做人质,换回沙僧。这就是“法归本性”的做法。“妖儿”是什么?是百花羞非常在乎的对象。用它就能触动百花羞;沙僧是什么?是人的无意识或潜意识,是人深层的心理内容。把他拉回到孙悟空的一边、正能量的一边,而不是待在妖洞里、负能量的一边,相当于从内心里赢得当事人的尊重与信任,正如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样。完成了这关键的一步,后面的就相对容易许多了:在故事的随后进展中,孙悟空能够象一位卫道士一样,义正词严地规劝百花羞公主,并争取到公主割断“前定姻缘”,关键正是前面的工作到位。
因此,“义结孔怀,法归本性。”这两句是全诗的主旨、核心。但两句一道说,则又有更值得深思、咀嚼之处。是什么呢?这实际关乎黄袍怪更深层的象征意义。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从上述解释中,我们可以看到——两句主旨,一个是要以道义为舵,另一个则是要以本性为助力。然而,假如本性是这么容易把握的东西,那世上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老实说,这黄袍怪就是个十分复杂的“贼家伙”。否则,也不会由精于变化的白骨精做他的代表了。
前面咱们已经指出了,黄袍怪象征科举、皇权,又代表作者以文学谋前程的“狡性”。可仅仅指出这些是不够的!
如果黄袍怪的意涵仅此而已,那么,作者要怎么解决黄袍怪的问题呢?
难道要他否定科举,否定皇权吗?当然不可能啦!事实也不支持这样的假设。晚年的吴承恩就很用心地把自己的表外孙培养成为科举的成功人士(而这位外孙子,也极为尊敬自己的这位外公,并在外公死后,为他整理、出版文集,应该也包括《西游记》,这后一点,目前还缺少相关的直接证据)。
如果,吴承恩既没有否定科举,也没有否定皇权,那他打黄袍怪,究竟针对的是什么?如果是针对众人追求科举的痴心,那他又不能取消科举考试,想奉劝世人,不也是无的放矢吗?若是针对自己的一点妄想、私心?那就是小题大做了!而且,他写的这首主旨诗,又针对什么呢?难道也是针对自己?那纯属多此一举嘛。他都说了,“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作者自己的命运已经是这样了,上升到哲学、“真如”啥的,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了。
所以,这样的思考告诉我们,目前长篇大论的分析仅管看来没错,但也还没有到底。那么“底”到底在哪里呢?恐怕还是在于作者这首主旨诗要针对的对象,也就是黄袍怪究竟指向了谁。
既然诗句中提及了本性,那显然,它要针对的问题(即黄袍怪)必然与人性或人的本性相关,而决不只是谁的具体的欲求及其欲求对象。科举当然不能算是人的本性了。那么,黄袍怪体现了人性的哪个方面的问题呢?
“黄袍”这个词应该已经说出了问题的实质。披上了黄袍,人就“了不起”了呀!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了呀!这样的人,我们叫他什么呢?自然是“人上人”呀!由此,黄袍怪是谁也就清楚了,他不就是那个人人都有的、“想要胜过他人”的执念吗?!这可是比“狡性”藏得更深的东西,是深植在人的本性之中的妖孽。对于这样近乎“绑定”了人的本性的“妖怪”,如果要“法归本性”,那“法”不也要成为妖法了吗?这可很不妙啊!幸好,作者前面已经说了,要“义结孔怀”。有了“义”的约束,妖怪只能遁形。
但是,对于心中“义”字植根并不坚实的诸多人士来说,“义”是难得能占上风的,获胜的常常会是妖怪一方。这是相当平常的结果。对于这样的情形,要怎么办呢?依然要“法归本性”,也就是要从本性中寻求对付它的办法。
人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胜过别人”?
这可以说是动物的本能,是为了生存、保命。这种“固执”的本性,维系了生命和种族的延续,促进着物种的不断进化、演变,是大自然根植在动物基因中顽强的活力源泉之一。
不过,当人脱离了动物界,进入人类社会,过度的“好胜欲”就成了无穷麻烦和混乱的源头:小到意气用事(如路怒症、为琐事大打出手、一言不合拳脚相加),大到争夺霸权,发动战争,涂炭生灵,这些都可说是动物本能——攻击性和恐惧感——的过度释放:因为害怕被人超过,就要一心超过别人。这种动机很简单,也很普遍。它在社会生活中更一般的表现形式,则是过度的“生存竞争”,体现在个人心理上就表现为总想出人头地,争做“人上人”(过去叫野心,现在叫“野望”)。明明大家可以和睦共处,有序竞赛,愿赌服输;可野心却令人执意要独吞果实,不择手段,不惜毁掉一切,你死我活。人类的历史一再告诉我们,这种顽固的偏执是相当难克服的,没准儿要伴随人类始终。
但对于个人而言,想要更好地生活,必须在合理进取与过度的野心之间有个取舍。毕竟,个人的力量有限,无限的“野望”注定要毁灭自己。齐天大圣则是作者安排的最生动、最典型的例子,而他才是作者隐藏得最巧妙的黄袍怪的原身,是黄袍怪如假包换的“五百年前的旧祖宗”。
在《西游记》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中,作者写孙悟空不满弼马温官位低微,“反”回花果山。恰逢此时,两个独角鬼王前来投奔,献上赭黄袍一件。这才是“黄袍”真正的出场时刻。猴王穿上它,鬼王又进一步奉承猴王堪当“齐天大圣”,猴王欣然采纳。至此,我们才发现了黄袍怪的真实履历。第28回说:“他也曾小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原来,其出处在齐天大圣身上。后面第29回说黄袍怪:“闷游海外浪滔滔”,却是指“500年”后的取经途中,孙悟空离开唐僧回归花果山的旅程。
这还真是深不可测呢!简直是无间道啊!
恐怕谁都会以为,咱们解读出黄袍怪的两个身份,揪出了猴行者,应该已经对得起作者下的功夫了。可不曾想,作者居然是这么的用功!他在黄袍怪身上竟然还藏了这么深的一个大秘密,把齐天大圣也推进了黄袍怪的怀抱里。而无限的野望,则是联结二者的隐秘思想节点。如此说来,孙悟空大战黄袍怪,竟然还是孙行者对战齐天大圣的戏码呐!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自我批判呢!而且,在故事情节上,孙悟空貌似离开了唐僧,可实际上,却换了一副面孔,暗暗潜了回来,一点都不曾“缺席”。原来,第一主角根本就不曾退场!那么,在此上当受骗的人就不止是黄袍怪一个了,作者可是把我们大家伙都骗得团团转哩!你看,他正躲在自己的书斋里,偷着乐呢!
解读到此,恐怕我们才敢说,黄袍怪的身份之谜,算是有了大致的眉目了。
《西游记》的解读如此艰深,真不愧称“天书”之名!
这样,我们发现了,原来之前所看到的黄袍怪的“真身”(奎星、猴行者,以及我们为他所联系上的“现代范儿”:名校出身、名牌傍身、名利加身……)都不过是真正的黄袍怪手下的小妖而已,他们共同的名字叫“功名利禄”。在他们的背后站立着一个真正的“大boss”,他的名字叫“人上人”。不用说,有许多人根本不会认为“做人上人”有什么问题,相反,还觉得这是人生的一种基本动力,能推动人前进,推动社会前进。没错,它是能推动人,那贫穷、疾病、灾难也能催动人快跑呢,莫非谁会希望有人能把这样的“动力”送货上门?毒药有时能替人治病,不代表它不是毒药;妖怪能“催”人进步,他还是妖怪。
人自己就能站立在大地上,干嘛非得要站在别人头上?如果不是因为腿软站不住,就是因为心理扭曲,非要欺压别人才“爽”。总之,这是病!得治啊!不治好,药不能停啊!孙悟空当面对妖怪说了:“教你断根绝迹!”因此,孙悟空的棍子上一定刻着两个大字: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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