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未来与中华文明
(1)男性的权力如何压倒了女性的权力及其长远后果
人的本性是要过得幸福;人在朴素的情感上是要做个好人,赢得所有人的认可、喜爱、赞赏。于是,在人的意识上,就要协调好这两个目标:又幸福又好。这是天然的、自然的“三契”。这在原始的和谐型文明中是容易实现的。因为在狭小地域(比如村落)中,人们彼此相互了解,十分熟稔,且利益上休戚与共。因此,相对容易做到共同幸福、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情感上的共通、舆论的统一,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协调、监督作用。然而,当合作进入到跨地域条件时,上述天然的有利条件便消失了。不同地域的人,认知、情感、习惯都有众多差异,“三契”的条件不复存在。人们往往会舍弃情感上的契合,而专注于意识与本性上的契合;即利害的权衡。这正是男性优于女性的领域:男性敢于抛开内心对于陌生人的不安全感,勇于冒险追求利益和机会,从而赢得在跨地域合作上的机会与成果,获得在跨地域合作上的话语权,进而,逐步取得更多的权力,并渐渐取得对女性的优势的主导地位,最终,取得完全的控制权,取代了女性在族群中的领导地位。进而,主动塑造有利于自己的意识形态,炮制并传播神话(传说),神话自己和自己的主张,影响更广大范围的众多人口,由此结成更广范围的族群的联合(注:此处刻意不提男性在武力上的天然优势,主要在于,暴力换不来长久的合作,而文化的力量可以)。
“三契”的平衡打破后,天然情感(如孟子看重的“恻隐之心”)的力量受到压抑,并逐渐被弱化(弱化成“良心”和人性的底线。类似于“农夫和蛇”的诸多道德故事告诫人们:人应该有良心,但不可有无界限的仁善。这种无界限的状态,其实正是人们久已遗忘的“三契”的和谐状态,是人被祝福的样子、在天上乐园的样子,只是它不大适合竞争的社会而已)。在竞争型文明的大多数的进取和创造性活动中,良心,都会被排在靠后的位置,竞争意识则被大大强化,逐步上升为一种主要的行为动机。人类社会是以合作为主基调的,适度的竞争可以让人摆脱对合作的过度依赖,避免一味地“躺在”合作舒适的“怀抱”中,不思进取。但过度的竞争意识则会伤害合作,破坏社会的合作基石。人人自危,必然导致人人自保,合作便步履维艰,甚至寸步难行了。这一点,中国的道家看得极为透彻并大力抵制。如道家说的“天之道”,削峰填谷,弥合差异,创造和谐;“人之道”,贪求利益,沉迷竞争,两极分化。道家的主张是反竞争的——要人持后、守雌、无为、逍遥、坐忘、遗世独立、退隐田园。
但这些消极主张不足以抵抗竞争的上升势头。最终,人类的竞争脚步甚至走在了时间的前头,创造出了“现代”,这一“奇观”(某种意义上是“怪胎”)。原始和谐的“三契”被切削、压模、异化成了“真、善、美”的分立、隔阂,以致于哲学上竟出现了“从事实得不出‘应该’”的道德伦理的荒诞局面,即真≠善≠美。科学求真,道德求善,艺术求美,各管一摊,自立山头,利益为大。一切都能分开,各自论价叫卖,足斤足两,良心买卖,实则无非是标榜而已,实际实行起来,多半走样。而人们只会怪罪理论空洞,却完全意识不到,良心已经被扔在地上,踩在脚下,被搓成了灰、渣,捡都捡不起来了。
实际上,原初不存在良不良心的。心就是心,是一个整体。“上德不德”。一旦打碎了这个整体,一切都成了算计,才有了所谓的“良心”。“下德不失德,故无德。”再是小心翼翼地手捧良心,也只是捧着道德的“灰”、“渣”而已。这便是道家的道德整体观对整体和谐破坏后的竞争社会的冷峻批判,也是对父系文明和竞争型文明的一种朴素的、自发的否定。它所凭借的则是对母系文明、和谐型文明的认同与怀念。老子希望人们“绝圣弃智”,返璞归真,回到上古结绳记事的文明状态,正是要人依靠真实的经验和记忆,而非靠欲望和想象鼓起的贪婪来指导生活,以此来阻止那些过多、过滥的、有害的进取心与创造力(敢为天下先者)在社会上的施展。
(2)周礼、道家和儒家
老子思想的源头一方面来自史料,另一方面则得自周人对古今文化的创造性综合改造。周人融和谐型文明与竞争型文明于一炉,由重神转向重人,由重命转向既重命更重德,力求再造一个新型的和谐型文明。这实质上是对母系文明精神的部分复活,弥补了竞争型文明忽视情感维度的文化短板,使上层对民众的精神生活、文化生活的影响有温度、能深入人心,而不只是以威势震慑人心。换言之,周人比商人更懂人,也更相信人。更关键的是,周人重新定义了“高贵者”——高贵者的天赋使命是向好向善,能完成这一使命的人才真的高贵。因此,周人创造了更自觉的和谐型文明,依靠一整套文化机制(经济制度、文化制度、教育制度、法律体系……),来维系其持续运转。这实际上是重新定义了“文明”。它的典型代表即周礼,但核心不在此,而在其整体性。后来,这一整体性制度体系渐渐废弛,周礼就失去了灵魂,徒有其表。道家批判儒家,重点便在于儒家只抓到了周礼的肢节,而没有抓住灵魂。这个充分体现整体性的灵魂,老子命名为“道”。其前身正是周人心中的天命:天命必须落实为德,而德又展开为一整套制度安排,来组织全部的社会生活。这便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在儒家,天命又重新沦为不可捉摸的神秘存在。这实则是道的失落。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德为实际的根据,从中提炼出“仁”来大力宣扬。“仁”胜在(比“道”)容易理解、接受,进而“吸粉”无数,再“流量变现”,影响力非凡,最终,成为主流。这证明了一个常识:实用胜过精准,好味道胜过刻骨入髓。但这样的实用主义就始终面临着一个致命的能力焦虑——对明君(圣人)的焦虑(含“清官焦虑”)。因为明君(圣人)是真正得道、懂道的天命之选,唯有他才能施行真正精准到位、入骨入髓的仁政。只可惜,这样的圣人“五百年才出一个”。人民就常常在痛苦的煎熬中被动地等待“天开眼”。
儒家的最大功绩在于让“真正的文明和高贵”(仁义)飞入寻常百姓家。孔子的“有教无类”,突破了王公贵族对精英教育的垄断,使“命贵”不再专属于极少数人。而道家做的更加彻底,直接将“天命”替换为“道”,彻底开放了“通天”的道路,只要水平够,没人能拦住你。中国人一直坚信凡人也能成神(如关公、二郎、妈祖等等),思想源头就在这里。孙悟空就是相信了道家的这一神话,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达到人的极致了,却不知,那些不过是旧时代对人性的有限理解下的“宏图”,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更宏大深邃的世界还等着他去探索呢!
有道,在道家就是基本的资质;在儒家就是神话传说,十分难得,以致孔子要说:“朝闻道,夕死可也。”当然,从实践的角度说,道家是理想派;儒家是实干派,别管得不得道,先“照葫芦画瓢”干起来再说。“离了张屠夫,咱也不能吃带毛猪”,“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也别说,凭着儒道两家(后来添了佛家)的共同守护,中国的和谐型文明一路走来,虽有磕磕绊绊,磨难曲折,终究是不绝如缕,薪火相传,延绵悠长。
(3)竞争的“网罗”
从唯物的角度说,竞争型文明绝对是个贪欲无穷的“暴力大胃王”,是超级的资源消耗者,注定要以永不休止的扩张、索取、占有并耗尽资源来维持实力,赢得竞争,最终,与环境同归于尽。这是竞争的本性使然。因此,这样的文明是速朽的。曾经的罗马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等等都是如此。人类的文明要想拥有长远的未来,注定要抛弃竞争型文明,走上和谐型文明的道路。
竞争型文明的核心要义,也是它对人类长远命运最致命的伤害,便是将一切价值贬为工具和材料,去填竞争的黑洞(“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只有变化是不变的”,“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就是竞争文明最“响亮”的口号)。而其策略便是让竞争无所不在,将所有人绑定在生死线上,只能专注于竞争以保命,无暇分神,疲于奔命(除非以垄断换来“长命”)。之后,再以没有深度的庸俗娱乐占有人们仅存的闲暇时光,而不去质疑和思考:除了日常的电视肥皂剧、电子游戏、电影、“剁手购物”、明星八卦,再有,便是打卡旅游、打卡消费、打卡健身……。今天,更有一大文化“癌症”:手机上瘾,成为一剂猛料,助力于把人工具化、“肥料化”、乃至“废料化”。这项文化“事业”目前更有“大数据”这一魔幻工具助阵,使之如虎添翼,攻城略地,无坚不摧,其巨爪之下,鲜有幸存者。正是普天下之人,莫非大数据之“俘虏和人质”。
这些是竞争型文明制造的适合于人们生活方式的“网罗”,而更隐蔽、更关键的,是思想、价值观的“网罗”。它完全自动化地“后台运行”,让人根本毫无觉察。即便偶尔觉察了,也难以反驳、反抗,多半还是“顺其自然”了事。比如,我们在选择职业也好,创业也好,会考虑方方面面的事情,唯独有一样,不用考虑而是直接默认,那就是“要成功”。多新鲜!谁做事不是奔着成功去的?难道不盼着成功,还盼着失败?那我请问一声,您是盼着谁成功?是您自己成功,还是别人成功?您又盼着谁失败?是您自己失败,还是别人失败?答案自然是明确的。所以,这就是竞争,就是人与人的战争。上一章,我们提到的囚徒困境,它是怎么来的?它就是这么来的,是竞争文明造成的。这就是“网罗”的力量。
因此,只要你看中了成功,就是看中了那件“黄袍”;只要你追求成功,你就是“黄袍怪”。你就必须遵循它背后全套冷酷的规则和逻辑,你就必须登上竞争的船。上了“贼船”,就得做“贼”做的事;入了妖怪的套子,你就是妖怪,没有别的可能。这就是“网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么,有人要问了,如果我不选“成功”,还能选什么?回答也是明确的,在竞争文明中,只能选“成功”。除非你换一种文明类型,换成和谐型文明。那么,和谐在什么地方?很有意思,它是现成的,就在每个(或大多数)家庭的内部。中国自古以来的“家国一体制”就是力求将和谐文明从家庭扩展至全社会的制度设计。在家里,我们通常希望人人成功,没人失败。即便谁失败了,其他成员也会上来帮助,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可惜,在竞争型文明中,家庭与家族的和谐也在慢慢褪色、残败。社会上离婚率的高企、生育率的下降就是明显的指征)。同样,如果社会是一个和谐的集体,那就会“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人人为社会做贡献(人人都是坚定的唐僧),并追求实现自己的最大价值,而不是个人狭隘的成功。这样的社会就是极乐国,就是美好的人间。问题是:你、我、他、她有没有资格成为其中的一员。这关键取决于我们每个人是否能象唐僧一样,或至少愿意象唐僧一样,走一条艰苦的取经之路,去征服九九八十一难,让自己脱胎换骨。首先,就是我们能否在思想上挣脱竞争型文明套在我们心灵上的严密“网罗”。而这,就是“平顶山斗法”对于今天的我们的现实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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