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文字改革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话题。从晚清开始,国人“睁眼看世界”,对中国科技之落后,国力之衰弱,深感痛心疾首。追根寻源,很多人将国家的落后归罪于思想文化的落后,将思想文化的落后归罪于语言文字的落后。一时间,“汉字落后”的论调不绝于耳,大批知识界精英都呼吁改革汉语汉字,激进派更主张,要尽快废除汉字,走拉丁化和世界统一语言的道路。
康有为1902年写成《大同书》,其中主张语言文字“以删汰其繁而劣者,同定于一为要义”,在将来的大同世界里,“全地语言文字皆当同,不得有异言异文”。1907年,吴稚晖、李石曾等在巴黎的一批激进中国留学生,创办《新世纪》周刊,宣扬大同世界和无政府主义,声讨汉语汉字,主张“废除汉文”,“径用万国新语(即世界语)”。1918年钱玄同在《新青年》上发表《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宣称:“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傅斯年在《汉语改用拼音文字的初步谈》一文中,说中国文字“野蛮根性太深”,是“牛鬼蛇神的文字”,“希望这似是而非的象形文字也在十年后入墓”。瞿秋白赞同彻底废除汉字,将汉字骂为“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鲁迅更是危言耸听,他将汉字说成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结核病菌,声称:“汉字不灭,中国必亡!”。
反对文字改革或坚持走中间路线的也大有人在,章太炎在《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一文中,认为文化是否发达在于教育,和文字是象形还是拼音没有必然联系。陈独秀、胡适等人,虽然赞同搞汉字拼音化,但认为汉语与汉字不同,汉字可废,汉语不能废。傅斯年恨极汉字,但反对用外国语取代汉语,说:“中国可以不要,中国的语言不可不存”。有人认为汉字不应当废除但可以改良,比如简省笔划等。也有人认为汉字与拼音文字相比,互有短长,废除汉字,得不偿失。近些年来更有不少人鼓吹“汉字优越”论,认为不仅不应该取消汉字,反而应该使其发扬光大,甚至声称汉语汉字终将取代和超越英文的地位,成为唯一通行世界的各民族的统一语言。
文字改革已经走过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道路。十六世纪末意大利人利玛窦到中国传教,为学习中文,他摸索出一套用罗马字母为汉字注音的方法,总结在1605年发表的《西字奇迹》一书里,开启了后来的汉字拉丁化运动。1892年卢戆章出版《一目了然初阶》,提出一套厦门方言的罗马拼音字方案,成为第一个创制字母式汉语拼音方案的中国人。此后,种种汉语罗马化文字和注音方案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有些在一定地区和一定的历史时期内,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
钱玄同、傅斯年、赵元任等人都曾乐观地估计,能用十年左右的时间基本完成文字改革的任务,吴玉章、王力等人也希望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汉字拼音化的成功。然而事与愿违,近一个世纪的拉丁化运动,并没有撼动汉字在中国语言文化中的根本地位。在大陆和台湾两地,至今都只是停留在为汉字注音的阶段,除了技术上的一些改进,思想上没有比400多年前的利玛窦高明多少。与一个世纪以前相比,汉字拼音化这个持续了中国好几代人的梦想,实现的希望似乎愈加渺茫了。
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现象令人深思。实际上,就像钱玄同早在90年前就担忧过的那样:即使人们对于“汉字的应否革命”没有异议,对于“汉字的能否革命”还很有人怀疑。究其原因,除了人的惰性以外,实行汉字拼音化,愚以为有三大障碍难以逾越:同音字、文化传统 和众多的方言。
一.汉字中有很多同音字,实行拼音以后,这些就都变成了同一个字,每个字承担的意义太多,会造成混淆,降低表达的精确性,削弱汉字的语言功能。有人统计,现行汉字有400多个(不分调)读音种类,在7000个通用汉字中,平均每种读音有17个异形同音字。而且汉字读音分布不平均,有些同音字达到一百多个。这些同音字拼音化后,就难以区分,给阅读带来困难。赵元任创作的《施氏食狮史》,人所共知,全文共90多个字,汉语发音都是shi。
当然,汉字有四声,可以用于区分同音字。但同音同调字也不少,算上四声,汉字有近1400个读音,平均每个读音仍对应五个左右的字。如去声的yi,仅常用字就有40多个:意、臆、薏、癔、亦、弈、奕、异、义、议、易、蜴、亿、忆、谊、益、艺、呓、抑、裔、役、疫、逸、溢、缢、译、绎、驿、邑、悒、屹、诣、翌、羿、翼、熠、毅、轶、刈、懿、肄等。众多的同音字还组成了不少同音词,如zheng4 shi4就有正是、正式、正视、正事、正室、政事、郑氏等对应词。而且,如何表达声调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在历史上出现的各种拼音方案中,对四声有多种处理方法,下面四个比较有代表性:(1)“威妥玛式”拼音(Wade-Giles System),用阿拉伯数字加在右上角来表示声调;优点是简单明了,缺点是数字跟罗马字母混用,两者不调和,打字也不方便。(2)“国语罗马字”,曾是中华民国的国家标准,用比较复杂的拼写规则来表示声调;优点是全部用字母,缺点是不便学习和使用,难以普及。(3)“拉丁化新文字”,不标记声调;这个方案最省事,缺点是四声不分,同音字多。(4)“汉语拼音方案”,是大陆在1958年发布的,用特殊符号加在字母顶上表示声调,就是所谓的“戴帽子”;优点是直观明白、节省空间,缺点是书写、打字都很不方便。可以看出,这些方案各有千秋,但没有一个令人满意。
当然,同音字问题是技术问题,从理论上来说,总是可以设计出一个方案,将同音字区分开来。但不管用什么方法,肯定会有繁琐和很不自然的地方,让人感到不便,用起来不能得心应手,就像技术工毁掉了一只胳膊,干活效率大打折扣。除非拼音文字在整体上效率明显高过汉字,否则搞汉字拼音化就是要让中国人壮士断腕,做出不必要的牺牲。
二.中华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汉字有几千年的历史,汉语文献浩如烟海,是人类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根。丢了汉字,不仅埋葬了一座宝库,而且也相当于断根去势,没有人去给中国文化传宗接代了。试问,拼音化的汉字里有什么美妙前景,值得全体中国人为之拔刀自宫?
有人会说,没有那么严重吧?学者们仍然可以研究汉字,古文也可以翻译成拼音文字供普通人阅读,文化传承不会中断。这是不知道,中国传统文化载体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是韵文和诗歌,即使你翻译水平很高,信达雅都做到了,那种形式美你是难以嫁接过来的,比如骈俪、排比、对仗、平仄、字数、叠字、倒置,等等。而且碑帖、石刻、印章、帛简、钟鼎等文物和艺术品,也都是无法置换的。经史子集,卷帙浩繁,也不可能全部翻译过来。还有字谜、书法艺术等,拼音化后,都将难以为继。我敢肯定,拼音化了的唐诗宋词,美感将几乎丧失殆尽,是没有多少人愿意读的。看官如有不信,下面这首诗,请用任何你所了解的拼音方案或拼音文字来翻译,与原作放在一起对比,看效果如何。
杜甫《曲江二首》其一: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当年吴稚晖、傅斯年辈愿意“六经三史当柴火烧,尔雅说文糊窗子用”而不顾惜,那是因为国门初开,西风东渐,国人自惭形秽,民族虚无主义蔓延。如今随着东西方交往的增加,中国国力的增强,国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都提高了,国粹又成了宝,要将老祖宗的东西弃如敝屣,很多人不会答应。
三.前两个问题够严重,一个是断腕,一个是去势,第三个问题就更严重,是要命。中国有数不清的方言,这可不只是Mandarin和Cantonese之分,也不只是闽南闽北、川东川西之分。读者小时候生长的地方,一出村,口音就有变化,我常常听不懂附近其它村的人说的话。家里有外地来客,孩子们就偷偷嘲笑他们说话“侉”。那时交通不发达,所谓外地,一般也就是几十里之外的地方。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与其女朋友同省不同县,婚后回家探亲时,那婆媳俩根本无法交流,必须由他在中间当翻译。拼音化一旦实行,这些大大小小的方言,立刻就在书面上(或荧屏上)形成了千百种不同的文字,人们之间的交流必将变得非常困难,国家很可能也会因此而四分五裂,所以这是要命的问题。
晚清时曾任英、法、意、比四国公使的薛福成在日记中比较过中西文字,他说:“不知声音之道,年久则变。中国经籍如天、下、华、庆、明、行等字,六朝前犹近秦汉之音,唐以后则纯用今音。以中国之人读中国之字,而高下轻重疾徐,已各自成音,赖有象形、会意等义相维持,故数千年后犹得以考证古训也。外国文字仅知谐声,以口相传,久则易变;况以华言译西语,以今音译古语,以华字译西书,既无一定之音,又无一定之字,而且方言各异,则安能如华文之六体兼备而四书不乱哉?”
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说法,道出了汉字与拼音文字的一个根本区别。拼音文字“字话一律”,有种种长处和优点,问题却也不少。纵向来看,拼音文字中新词不断出现,词汇量大,词形变化快。以英文为例,词语的拼写古今差别巨大,600来年前乔叟的作品,现代人读起来就困难重重。英文单词有几十万,谁能认得全?400来年前的莎剧,其中已有不少冷僻词,妨碍今人的理解和欣赏。英国有位仁兄,想改写莎剧,要把其中的冷僻词用常用词代替,让其与时俱进,以利于莎剧的普及,这可谓用心良苦吧?结果被人骂得狗血喷头。横向来看,拼音文字“意随音转”,读音不同,拼写不同,意义也就有了变化。拿欧洲来说,其地域和中国差不多,语言文字却数不胜数,主要的就有几十种(欧盟现有23种官方语言),有些又有各自的数种方言,给不同地区的人们之间的相互交流造成了极大的不便。欧洲在历史上一盘散沙,至今统一仍有困难,这是其中主要原因之一。
与拼音文字相比,汉字基本上表意不表音,构造笨拙,字形固化,不能反映语音随时间的演变。但是,汉字的这个缺点也正是其优点,它在时间上具有形意上的稳定性,在空间上具有超方言的统一性。汉唐诗文,现代人阅读欣赏没有多大问题。中国自秦朝以后,尽管多次改朝换代,有时分裂成多个国家,但分久必合,基本上一直保持了大一统的局面。元清两朝,实际上是灭国,但最终征服者被汉文化同化,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这种局面的形成,同一的汉字功不可没。全国各地的人,南腔北调,不同音甚至不同种,但皆用同文同字,交流起来没有多大障碍。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秦始皇统一中国,实行书同文,用秦小篆统一六国书体,“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现在要保持“书同文”,必须先搞“语同音”,然后才有可能开始实行拼音文字。实际上,国共两党执政后,都大力推广国语或普通话,几十年下来也算得是成效显著,假以时日,方言最终可能会被民族共同语逐渐“消磨掉”(王力语)。但这是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对于汉字改革派来说,远水不解近渴。更何况大陆改革开放后,南风北渐,随着香港歌曲影视的流行,粤语风靡全国,大家争相模仿;地方主义抬头,各种地方性文艺作品泛滥,方言市场越来越大,统一国语离人们反而是越来越远了。在此,忍不住寄语汉字改革的激进派,只是埋头搞拼音方案是没有用的,甚至可以说是白白浪费时间;还要去推动中国政府立法,禁止方言,要求在所有时间和所有场合,所有人都讲普通话,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其实,汉语拼音化有什么好?还不如一劳永逸,直接将英语作为中国的法定语言。任何汉语拼音方案,都不得不为了照顾汉语汉字的特点和习惯,而在整体结构上做出牺牲,使得新文字先天不足,反而不如现有的一些拼音文字合理有效。如果文字改革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世界共同语,那么推行简化字、普通话、汉语拼音等等就都是在浪费时间,用前人的话说,就像“欲人之长行万里,先使之在室中推磨三年”。这些人为制造的中间环节也很折腾人,就像钝刀子割肉,让国人一茬一茬地受罪。而英语是在当今世界上应用最广泛的语言,全中国人改说英语,一下子就将实现世界共同语的理想推进了一大步。设想一下,假如中美两个大国使用同样的语言,并且带动越来越多的国家与民族使用这种语言,那么此后国际间的交往该有多么便利,许许多多的误解、争执甚至于战争,或许都会因此而消弭于无形。上面谈到的三大障碍,改说英语后三去其二。放弃文化传承当然是一大损失,但要走向世界大同,这样的牺牲是世界上许多国家和民族都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人类的共同利益而进行的文字改革,才是最彻底的、最值得追求的文字改革。
参考资料
康有为:《大同书》(乙部),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9月第一版。
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4月第一版。
周有光:《中国语文的现代化》,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5月第一版。
周有光:《语文闲谈》,三联书店,1995年5月第一版。
王力:《王力文集》(第二十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6月第一版
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岳麓书社,1985年8月第一版。
段生农:《关于文字改革的反思》,教育科学出版社,1990年7月第一版。
陈继明:《汉字改革问题的探讨》,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第一版。
唐德刚:《胡适杂忆》,华文出版社,1990年2月第一版。
《国语月刊》:汉字改革号,1923年第1卷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