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子化的问题先聊到这里,大家再回顾一下本文第一部分讲的内容:劳动者无法在劳动中获得价值感、归属感、成就感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来结合宏观叙事来看一看,我举三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埃德加·斯诺在延安的见闻。《红星照耀中国》有个章节的标题叫“他们唱得太多了”,其中斯诺记载了吴起镇一家工厂的艰苦条件:
每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八小时。我访问的时候,那些工厂都一天开工二十四小时,分三班倒——也许是中国最忙的工厂……这都是在窑洞里,下面是土地,没有淋浴设备,没有电影院,没有电灯。他们有伙食供应,但吃的是小米、蔬菜,偶尔有羊肉,没有任何美味。他们领到苏区货币发的工资和社会保险金,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但是能买的东西严格地限于必需品——而且也不多!“无法忍受!”一个普通美国工人或英国工人会这样说。
但是呢,工厂里的工人似乎丝毫不觉得辛苦,斯诺发现每个工人都非常快乐,每天早上打水的时候在唱歌,吃饭的时候在唱歌,工作忙个不停的时候还在唱歌……大家都太积极、太乐观了,以至于斯诺给这一章节取的标题就是一句感慨——“他们唱得太多了”。为什么吴起镇工厂的工人们,会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却如此积极进取呢,斯诺自己说出了答案:
对吴起镇这些工人来说,不论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原始简单,但至少这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有运动、新鲜的山间空气、自由、尊严、希望,这一切都有充分发展的余地。他们知道没有人在靠他们发财,我觉得他们是意识到他们是在为自己和为中国做工,而且他们说他们是革命者!因此,我了解为什么他们对每天两小时的读书写字、政治课、剧团非常重视,为什么他们认真地参加在运动、文化、卫生、墙报、提高效率方面举行的个人或团体的比赛,尽管奖品很可怜。
再来回顾一下第一部分所讲述的困境,为什么现在劳动者“上班如上坟”,而七十年前的同志们能在一无所有的窑洞中天天快乐地唱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革命者”“是在为自己和为中国做工”。所以说这就回答了第一部分结尾处的问题:给钱真的就可以获得成就感、价值感吗?还是引用《红星照耀中国》中的一个故事:
我在吴起镇遇到一个电气工程师,一个名叫朱作其的很有才能但严肃认真的共产党员。他的英语和德语都很好,是个电力专家,所写的工程教科书在中国普遍采用。他曾在上海电力公司工作过,后来在慎昌洋行。最近以前,他在南方担任顾问工程师,他是个很能干的人,一年收入可达一万元。但他放弃了这样的收入,丢下家庭,到陕西的这些荒山中来,尽义务为共产党贡献他的力量。这简直是不可相信的。
第二个例子,是王府井百货大楼前的塑像。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前有一个雕像,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政商要员、明星偶像,而是一位平凡而普通的劳动者——张秉贵。
“张秉贵11岁时便到纺织厂当了童工,17岁到北京一家杂货店当学徒。旧社会的苦难经历,让张秉贵不堪回首……他从1955年11月到百货大楼站柜台,30多年的时间接待顾客近400万人次,没有跟顾客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嘴,没有怠慢过任何一个人。北京百货大楼当时是全国最大的商业中心,客流量大,加之物资相对匮乏,顾客通常要排长队。张秉贵便下决心苦练售货技术和心算法,练就了令人称奇的一抓准、一口清技艺……”
虽然那个年代的宣传包装确实有一些用力过猛的毛病在,但是像这样在全国商业中心地标建筑前,为一个普通的基层售货员立雕像,只有社会主义国家才做得到,这对于劳动者也是无上的荣耀与激励。而现在呢,刘强东成为了抗疫英雄,马云成为了人民富豪,属于劳动者的那一份荣光没有了。
第三个,是戴锦华老师讲的故事。她曾经做过一个课题,研究了上个年代的女劳模、女英雄、女干部们。一方面发现她们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解放运动中,地位得到了飞跃的提升,价值能够在社会劳动中体现;另一方面发现她们依然受着传统观念的束缚,比如要承担主要的家务劳动,把家庭和工作“双肩挑”。
所以这些在社会上取得了普遍认可与成就的妇女同志们,往往会不能兼顾于家庭,但是她们对家庭更多的是愧疚,感觉对老人、丈夫和孩子的亏欠,但是她们从没有一个人说过“后悔”。
这些伟大的女性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为什么她们不后悔?因为她们认为自己参与到了伟大的历史进程之中——曾经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只属于家庭,现在“妇女能顶半边天”,更同男人一起建设我们的新中国……同样的,自己个人的价值也从这一历史进程中所体现,或许会辜负一些人,但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我们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说法:宏观叙事不重视个人感受、宏观叙事会侵犯个人权益……尤其是在自由派兴风作浪的年代,大家对于宏观叙事的警惕性都是非常高的,只要一看见宏观叙事相关概念性的表达,马上“膝跳反射”式地感觉——这又是什么东西侵犯我的个人权益了。尤其是更注重自我表达的当代年轻人群体中,反宏观叙事已经成为了某种“思想钢印”。
当年自由派们很喜欢玩这种话术,比如“不要大国崛起,宁要小民尊严”,这话的巧妙之处就是把大国崛起和小民尊严对立了起来,你非要反驳他“宁要大国崛起,不要小民尊严”,这就掉进了人家的套里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没有大国崛起,哪来小民尊严”?远有大清丧权辱国、民国饿殍遍地,近有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满目疮痍。即便现在原子化叙事是主流,但是相信没有人愿意生活在一个连自己主权都不能保障的国家中。
当然,这一点也是必须要承认的:即便大国崛起,也不一定保障每一个人民的尊严。最反面的例子就是苏联,苏联搞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在《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苏联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解体的》这篇文章中说过,本文的核心是探讨年轻人的思想困境,就不跑题太多了。苏联的操作能让东欧的社会主义者离心离德,能让西欧的共产党人们以“反苏”为政治正确,也是够离谱的。苏联的操作给了“反宏观叙事”巨大的空间,加上自由派持之以恒的认知战,以至于大家一提宏观叙事什么下意识都会想到集体农场。
宏观叙事下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但肯定会无法照顾到某些个体的利益。有一个无敌的句式就是“如果你是这个人,你会乐意吗?”这句话确实无敌,因为我当然不会乐意,这就是宏观叙事与个人最大的矛盾之所在——万一你是被伤害的那个人呢?就好像我们在网上经常看见很好笑的GIF,然后经常能看到下面有评论抬杠——如果这个人是你,你还笑得出来吗?
确实没错,如果真是我的话我确实笑不出来。但其实这种叙述也是有陷阱的:宏观叙事确实有可能损害某些个体的利益,但是有些问题如果不诉诸于宏观叙事,那将会损失绝大多数个体的利益。历史不能进一步向前开拓,那只有既得利益集团会偷着乐——只要不进步,我就能一直是既得利益。那这样为了避免“少数个体受到损害”而拒绝诉诸于宏观叙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我们通过本节开头举得几个例子,似乎发现现实社会中与自由派所告诉我们的并不一样:绝大多数人价值的实践,都是要靠时代大洪流的变革——无产阶级在原子化的社会中就是人肉电池和消费机器,个人被异化成了工具;而只有诉诸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宏观叙事之中,活生生的一个个“人”才会映射在历史之中。
个人力量是有限的,所以说要想改造世界现在的年轻人必须要向他们的前辈们学习。曾经的无产阶级是怎样的,联合起来了:一次又一次罢工,一场又一场革命,整个地球都要抖三抖。那歌里怎么唱的:
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开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
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造成了犁锄好生产,
造成了枪炮送前方!
咱们的脸上发红光,
咱们的汗珠往下淌!
为什么?为了求解放!
为什么?为了求解放!
现在的打工仔们,别说有力量了,天天咸鱼了都。从上面很有代表性的歌词就能看出来,那个年代的工人们为什么有力量了呢,因为联合起来了;他们为什么又挥铁锤又汗流浃背还不累得“葛优躺”呢,因为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为了所有人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目标——“解放”。
原子化与宏观叙事的矛盾,就是当代年轻人所面临的第五重困境。这五种困境是层层递进的:劳动价值无法实践,是因为资本家占有了劳动成果与荣誉;人的价值被货币化,异化为了工具;于是心灵空虚与压抑,只能从自身去找原因,或者沉迷于消费主义奶头乐,这一切都是因为历史宏观层面的进程停滞了,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途径被斩断了,原子化的人们无法在从“他者之脸”中找到安慰与力量……这一切都是新时代年轻人必须要面临与战胜的新困境。